透明的鸽子——读温芬诗集《记忆的海岸》
发表时间:2005-09-20 7:33: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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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杨 牧
读温芬诗,怎么就叫我想起了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鸽异》:邹平地面,有个公子叫张幼量,癖好养鸽。一夜,坐斋中,一白衣少年叩门而入,向他展示了无数异鸽,最后一鸽更神奇至绝:“睛映月作琥珀色,两目通透,若无隔阂,中黑珠圆于椒粒;启其翼,胁肉晶莹,脏腑可数”。如此晶莹得可以看到五脏六腑的透明之鸽,实在令人神清气爽。
据说有人称温芬诗为“玻璃诗”,温芬在这本《记忆的海岸》的扉页上自己也写道:“在诗歌里生活着另一个我/像透明的玻璃雕塑”。玻璃固透明,但太冷,易碎,似不足以状其诗;倒是那种翩翩飞翔,有血有肉而又通体晶莹得胜过玻璃的“异鸽”,或更可以作为喻体。你看温芬写了多少鸽子和天鹅:《鸽子在白云间的想象》《鸽子与羊羔》《童年的鸽子》《飞翔的鸽子》《天鹅之恋》《天鹅湖》《白天鹅从我心里飞去》……满纸皆是“明月”“清风”“明亮”“清澈”“洁白”“雅洁”一类的字眼。《童年的鸽子》徘徊在“五月滴翠时节”,《飞翔的鸽子》“停靠那月色皎皎的海湾”,恋中的“天鹅”“栖息在湖上”,“羞涩回望”,“明亮清澈的眸子里/流出湖水的柔语”;而我们分明看到的是,“高傲是天鹅的脖子/低垂的眼帘同样高贵”,是的,是高贵,在这个低俗、杂污、浊秽不堪的世界里,有一分“鸽子”或“天鹅”的情愫,便是一种高贵了。
我不知道温芬出生于什么年代,算不算是“七十年代”或者接近“七十年代”的“另类年代”那个层面,但她诗中的青年气息和与“另类”的鲜明对比,叫我想起“新人类”一族却是非常自然的。应该说,温芬的诗,不少也算是“个人写作”或“私化写作”,比如她的“夜语”“独白”,其中不少就可以看作是她个人的情感历程,或投进了个人的情感体验,但都写得清丽而节制,含蓄而干净。典型的可举《繁花缀成的婚床》:“芬芳之前/一朵朵玫瑰绽放/舌尖芭蕾过的地方/飞翔的绒毛/长满一夜的星辰……/芬芳之后/雪开始燃烧”,即没有张牙舞爪的癫狂,也没有廉价的感官刺激,但有的是情致,有的是美。试想,这类的诗如果落到“另类”或者“准另类”手中,将会变成什么样子?我并不反对作家或诗人写“私性题材”,也并不简单地反对写“情爱”“性爱”,但一味要弄得“像挂在墙上的母猴标本”,誓不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弄得茅坑般脏兮兮的誓不罢休,我就只好捂鼻而远之了。也许有人会这样说,你不是赞赏“透明”吗?那就“透”得再“明”不过啦。须知美学这个东西是个悖论,一丝不挂不叫“透明”而叫“透支”,而似挂非挂则恰是一种“透脱美”--蒲松龄的那只“异鸽”,你可以看到五脏六腑,但它也还只是从“胁”下,而且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羽翼呢。
温芬仿佛得了《聊斋志异》的精髓,她把一切都寓化、谜化和童话化。童话是个不错的东西,它最单纯也最繁富。诗性的童话或童话的诗性,就如同浑水中投下明矾,一切都清澈可爱起来。“花神诞生在春风里/玫瑰盛开在诗歌里/少女提着花篮穿越花丛/跳过了梦幻的清溪她回到了从前的小屋子/慢慢写着长长的献词”(《花神与诗》)--这是童话般的意绪;"影,落在树下/风的歌/如我本色的声音……/清晕投漏斑点/流泻黑暗幻觉/藏起的那片世界/纯净似水吗?(《月下》)--这是童话般的探问;“一阵狂风一场暴雨/吹灭了撵走了灿烂阳光/血红的夕阳落入深渊……/残光的余热/凄立在地平线一端/另一端无声无息……/失去搭挡的台词/又该如何讲?”(《猜》)--这就更该是童话般的诘询了。用一颗滋生童话的心,用一个纯净似水的灵魂,去观照世界,揣度事物,固然可能在生活中碰鼻,但至少可以“在诗歌里生活着另一个我”;而这个“我”,便是一种美学价值和美学取向。不然,人类还要“精神之光”干什么?
温芬的诗,还并不仅止“白雪公主”这一类,倘若仅此,那也最多还在"稚美"范畴内。我之所以首先谈它,是面对文坛的以丑为美、以肉麻为有趣、以糟踏为壮举的肮脏斑点有感而发。事实上,温芬还有另一类值得注意的诗,甚至是值得我们特别提醒温芬看重的,那就是在她"记忆的海岸"上凸现出的那些沉甸甸的礁石。如第一辑中的《爷爷马车山路》《清明前的祭奠》《老河》和散入各辑的《荒岭》《奔流》《在沙汀墓前》等这一类。这是她走出“白雪公主”的玲珑小屋,以“成人”的目光对外界的张望,也是她拂去“柳影郁郁”的“悱恻哀叹”,转而对一个粗壮血缘的审视和忆怀。“夜晚,爷爷从怀里取出一块花布/瞎子奶奶问是什么花色/爷爷告诉她是蓝天和星星/瞎子奶奶整整摸了一宿的星星","爷爷一生与马车相伴/运粮运盐送信捎平安/车轮马蹄碾碎的时光/同样不乏绚丽的光环”(《爷爷马车山路》),这些诗就大大有别于“柳絮飘飘”,厚重,宽敞,又散发着一种田野上刚刚收获过的草垛的馨香。她写《老河》:”为了婚事船夫要去闯世界/船夫问老河/命运可以改变吗?""老河老了/河里无法航船了/坐火车归来的船夫/日夜守着残喘的老河/慢慢流淌“。从容,宁静,又惊心动魄,一个船夫仍至一个种族的生命尽在这条“老河中。诗人有前述”内转”的诗,也有这种“外转”的诗,“外转”的这类因内在的真纯而倍显诚挚,内里固有的审美基座又同样使这类“外转诗”呈现出明澈爽洁的气象。
据说有诗友对温芬说:“这都是哪个年代了,你还这么跟不上趟,别人的东西都写到那个份上了,没有一点血丝呼喇刺激的东西,哪个读?”
如果这些诗友是指温芬诗还显稚嫩,还“跟不上趟”,不完全成熟,我无非议;对“刺激”之说,我就不敢苟同了。但即使对于这种指陈,我也不屑于以孔夫子的“非礼无视,非礼无闻”,反映在诗观上即“一言以蔽之,曰,诗无邪”来简单作答。如果只顾某一类读者的某种“口味”,我仍然想起蒲松龄的《鸽异》的后部:那张幼量公子得了“胁肉晶莹,脏腑可数”的“异鸽”之后,"有父执某公"意爱而求。张公子碍于情面,不得不选了“二白鸽”以“笼送之”,“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”。一日,他又见到某公,某公居然无一谢语。张公子实在忍不住,问了一句:“前鸽佳否?”某公剔着牙齿答云:“亦肥美。”张大惊:"烹之乎?"答曰:"然。"弄了半天,他把它拿来吃了,且觉“味亦殊无异处”。
价值千金的珍异之鸽,具有本是美学价值和鉴赏价值;倘若要用饕餮者的“口味”来评判,自然没有什么“殊味”。难怪那个白衣少年(他实际是天下美鸽的化身)知道后,潜入张公子的梦乡,怒斥道:“我以君能爱之,故遂托以子孙。何以明殊暗投,致残鼎镬!今率儿辈去矣。”果然次日,那些美鸽“尽俱亡矣”。
不识美者难得其美。不护美者也难得美存。而诗,一旦失去了美,怕也会离“俱亡”不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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