鸽子飞翔的日子

文/薛鲁

    我向来不主张喂养小动物，并非不喜欢，只是不愿平添一份牵挂。人都是有感情的，处久了，感情同样要在动物身上滋长，而生活又是多么难以预料，一旦有了变故，总不免伤怀。
      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狗，很通人性，后来被人家打死了，为了那条狗，好长一段日子心情好不起来，从此断然不敢再养。但后来发现，这份偏执根本无法坚持到底，有时候人真得是身不由已的。
      单位地处野外，孤零零地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，又是半军事化管理，生活甚是单调无趣。同事陈洁有一天从老家带来一群鸽子，平静的小天地顿时热闹了许多。我的办公室外面有个大平台，几个男生就在平台上搬砖垒石，靠墙给鸽子搭起了个两层的窝，铺上麦秸，软乎乎的，一层用来住宿，一层用来繁殖，从此鸽子便与我陛邻而居。
      陈洁每天过来喂鸽子，撒些小麦和玉米，然后我们就站在窗前欣赏。这群小生灵可爱极了，撒了食物，顿时啄食之声一片，吃饱了各自寻找各自的乐趣，或平卧啄毛，或引颈汲水，或翅下护雏，或抱窝下蛋，更有趣的是，鸽子公时常把母鸽子追得满世界飞，其风流之状活灵活现，我们常常看得发笑，这里有安逸的真生活呀。有时鸽子双翅扇扇地飞走了，飞那么高，那么远，那真是开在天空里活泼的花朵，给这块寂寞的天地增添了许多意趣。鸽子的入住，助长了我想象的翅膀，思绪时常随着翻飞的翅影旋舞，诗情也因之更加灵动飞扬，夕阳斜辉，把地里的庄稼染得绯红一片，美丽非常，于是我便信手涂抹了这样的句子：
      鸽子驮着夕阳归来
      一不小心
      双翅一翻
      夕阳跌进了田里
      顿时
      玉米红了
      我突然发现，鸽子渐渐走进了我的生活，它们已在我的文字里筑巢。
      可是不久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，那天早晨，陈洁照例来看鸽子，扫地的我听到一声惨叫，忙跑过去，一地鸽子倒地，东倒西歪，看来已经死了多时了，大概吃了有毒的东西。陈洁先是无声地流泪，继而把头埋在腿里，蹲在地上大哭。我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，夕日活泼可爱的一群，如今却成如此硬挺挺的物什，捡在手里，每只都沉甸甸的，多么希望在捡起的那一瞬间，突然双翅扇动起来，从我的手中扑楞一下直冲蓝天，然而那只能是个美丽的愿望。怜惜着，悲伤着将它们埋藏，后来我惊奇地发现，窝里竟然还有一只幸存者，我为它庆幸，抱窝使它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，然而我很快发现了这只幸存者的悲哀，它已经一连好几日不大吃东西了，时常孤单地站在我的窗沿上左顾右盼，泪光闪动，神情抑郁，哀鸣阵阵，低沉而忧婉，我不禁叹息：死是死者的幸运，生却是生者的悲哀。死去的一切归于沉灭，而活着的因为过分思念而伤怀。我深切地理解这只幸存者的大不幸，但我对它的伤感却无能为力，只有不时给它撒些食物，企求上苍早些抚平它的创伤。
      掩埋了鸽子，陈洁伤透了心，再也不到这平台上来了，总不能看着它饿死吧，我就这样身不由已地养起了鸽子。在这期间，单位人事变动，一两个小人趁机得势，开始兴风作浪。财务主管是个很不错的大姐，工作认真，对待周围的同事关怀备至，然而她却莫明地受到排挤，不久，主管之职也被拿下。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，不爱论长道短，也许正因为此，大姐觉得我对她是安全的吧，她时常过来坐坐，但她很少谈那些不愉快的事情，给鸽子撒把食，就站在窗前静静地看，神情忧郁，这真是伤心人对伤心鸽，她的心情可想而知。
      时间淡化着鸽子的忧伤，它已经开始进食了，我不再担心它会饿死，有一天大姐说：“你看它太孤单了，有个伴多好呀”。但大姐的话，使我心中又添一份焦急，繁衍是需要异性伴侣的，可是我从哪里给它找个伴呢。
      又过了些日子，大姐站在窗前兴奋地叫我：“快来看呀，又来了一只鸽子”。我跑过去，果然不错，一只灰鸽子相依着那只可怜的鸽子，卧在墙角下晒太阳，迷着眼睛，神态安祥。大姐风趣地说：“嗨，看你那鸽子本事还挺大，竟然能让人家跟她私奔”。我们都笑了，我想象着刚刚发生在这里的爱情，真为那只鸽子高兴，从心里祝福着它们，从此，这里又有了一个温暖的家。又过了些日子，小鸽子孵化出来了，毛绒绒的，十分可爱，我们俩兴奋得象孩子一样奔走相告。鸽子从单成双，从一对又变成两对，昨日的安逸与热闹再次重现。其实我心里明白，这里何尝不是大姐失落情怀的栖息之地呢，她把那些烦恼压在心底，不肯说与他人，只好寄情于鸽子。
      她来得更勤了，时常给鸽子换水撒食，闲下来，我们就谈鸽子，谈生活中的趣事，谈孩子，谈网络，谈着谈着，发现两人真知音也，有点相见恨晚的味道，她为人真诚，善解人意，对公婆很好，还时常去看望一个孤寡老人，对不相干的人尚且能够付出真诚，可见她的为人，我对她由衷地生出几分敬意，同时也在暗暗慨叹，这样好的一个人竟然无端地受到排挤，可见小人得势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。
      忽有一日，由于急于上报一个材料，一直忙个不停。大姐过来，我也顾不上理她。她喂了鸽子，坐了一会儿，长叹了一声说：“你总是忙啊，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呢？”当时我也没太在意，写完就去送材料，然而在我回来的路上接到她一个电话，她说她调走了，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，挂断了。
      回到单位，看到桌子上她给我留的条子：“范，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，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，竟连一声再见也来不及说了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，你和鸽子是我最重的牵挂，再见了，多多保重！”
      泪水把信纸打得透湿，后悔呀，我要知道她要走，不交那劳什子又能如何？可是她竟这样走了，突然走了，好象故意让我后悔似的，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，后来我听说，她走的时候偷偷地哭了。
      我站在窗前，望那一群鸽子，我与大姐友谊之初，鸽子孤苦零丁，几度繁衍，如今已是群生群飞了，我们一起喂养着鸽子，也喂养着友情，如今她却离我远去，想起这些总使我痛惜得泪水涟涟。
      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我时常在思念的背影里看鸽子，孤单单地，有时候看着看着，不觉落下泪来。
      近日又接到上级的通知，不久我们这个站要撤掉了。秋风吹了，树叶黄了，叶子一片片飘落，树倒猢狲散的日子一天天临近，只是到时候，那一群鸽子怎么办？
      我说过了，不想平添一份牵挂，但结果还是被我不幸言中了，真不想陷进去，可是最终还是陷进去了。
      人世间的事情又有多少是你自己能左右得了的？鸽子的兴衰史，何偿不是人生动荡的一个历史剪影呢？